人事有代謝-亂筆

孟浩然言:
『人事有代謝
往來成古今
江山留勝跡
我輩復登臨
水落魚梁淺
天寒夢澤深
羊公碑尚在
讀罷淚沾襟』

詩為《與諸子登峴山》。最愛『羊公碑尚在,讀罷淚沾襟』一句。

羊公祜在峴山感慨:『自有宇宙便有此山。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,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。』羊公悲古人,不知有否想到有來者如孟浩然者悲他。王右軍說:『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。』

羊公云『由來賢達勝士』『多』『皆湮滅無聞』。恐怕孔子也同樣悲傷於此,所以曰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也』。可惜多少人中才有一個名稱於後世。

我曾祖名字,我也不知道。一家如此,管窺一國也差不多吧。帝王不可一世,可現在還有幾個人知道周幽王宋真宗的名字。宋真宗名字少人知道,但好歹還有帝號。而各朝將相,文武狀元,誰還記得。

羊公想必是知道名難稱,接觸過隱士或不得不隱之士,所以堅信『賢達勝士』『如我與卿者多矣』。可惜羊公以外,不知道有這些個賢達;這些個賢達之於他們,就好像從來沒生活過。

但他們確確實實生存過。雖然僅僅去登他們所曾登過的山未必感覺得到。就像看月亮。張先生說:『江畔何人初見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無窮已;江月年年只相似。』江月也不盡相似。江既非既往之江,月也非當時之月。曰:『逝者如斯夫。』太白月下自酌,對的不是我所對的月;我看我所看的月,實難想到太白——東坡說『千里共嬋娟』。此物千年不與共,千里也不同。東坡之弟即便當日也看到月亮……

——就算看到羊公碑,也未必感覺到人事代謝。羊公碑,一塊碑而已,一個物而已。晉時所立之碑留到唐朝,就是唐朝之碑。唐朝之碑固非晉朝之碑,則孟浩然所見羊公碑必非羊公碑。

孟浩然看的肯定不是碑,而是寄托在碑文上的精神。因為他說『讀罷』才『淚沾襟』。碑沒有意義,碑文也沒有意義。有意義的,但文字的意思而已。即便那些文字們從甲骨文變成篆文,又變為隸字等等,形狀變得看不出原型,意思還在。即便記錄他們的人沒了,精神還在。

則我所看的,也不是孟浩然的詩,而直接就是孟浩然。因為人與人之神,就如字與字之義。見字義即說見字,見神同見人。無論其人頭銜如何變化,服飾如何改變,家居如何變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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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右軍也寫《蘭亭集序》,因為他知道,後人不會有感於斯亭,而是『有感於斯文』。可王右軍文中卻說:『每覽昔人興感之由,若合一契。未嘗不臨文嗟悼,不能喻之於懷。固知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。』心有戚戚,自然有因。只有自己才會聽到自己的心聲。你看到他,你聽到他的心聲,那說明你就是他;他并沒有死,因為他就是你,而你還活著。相反,有些人,『由來賢達勝士』之於他們宛若不存在的人,也許也是不存在的,即是死人。

但是,『修短隨化,終期於盡』。羊公碑還在否?我不知。百年之後,五十年之後,五年之後誰還記我,我也不知。但愿不生亦不滅。但愿無愿。